0405【敞開的門】從悲劇的結局出發

我忘不了那張甜美又天真的臉。黎仕素*乍看上去很柔弱，笑容靦腆，個性溫純。

1973年我們一家人離開荷蘭，來到越南中部高原美麗的城市大叻。身為宣教士，我們的首要任務是學習艱澀的越南語。大叻是山區的旅遊勝地，景色賞心悅目。

那天，我帶著孩子們外出散步，回家途中，一個部落女人迎面走來。這是我第一次見素。她美得自然又端莊，黑色長裙襯出婀娜的腰身。我的孩子吸引著她，原來她滿心歡喜地懷著第一個孩子。

素和丈夫耀*都是斯丁族人，除了協助威克里夫的宣教士把聖經翻譯成斯丁方言之外，素還和丈夫一起同工。他是牧養新信徒的年輕牧師。那時他們的部落正在經歷令人興奮的屬靈復興。

有一次做完禮拜，我們走進森林參加一場水禮。身為唯一斯丁族牧師的耀正要為幾個新信徒施洗。我仍記得這個畫面：耀站在及膝深的溪水中，臉龐在炙熱的陽光裡熠熠生輝，素看著丈夫，一副快樂小女人的模樣，可愛的笑容流露出對丈夫和族人的愛和喜悅。

意外的休止符

1975年，越南政府驅逐所有宣教士出境。我們的宣教夢戛然而止，或許永遠回不去了。

最難過的是不知剛告別的越南弟兄姊妹情況如何。素燦爛的笑容有時在腦海中閃過，想起她時，我為她禱告，擔心她的丈夫和新生兒。

消息漸漸多起來：耀被單獨禁閉1年多，1977年4月，他被轉往越南北部的一座監獄，在那裡被關押11年。感謝主，耀在關押期間一直服事主。出獄時，他已帶領了44個囚友信主。他趁著監獄中午的放風時間，在小樹林裡為其中32人施了洗。

絕望

我們為耀禱告，為許多他這樣的人禱告，但誰也不知道：他那年輕的妻子和孩子到底怎麼樣了。

當我們知道時，為時已晚。

耀和弟弟被帶走關押後，素和兒子被送回她出生的村子。耀入獄後不久，他們的第二個孩子來到這世界，一個漂亮的女兒。

素和父母住在一起，她心裡十分無助，那張娃娃臉並不是假像，她本來是個小姑娘，和耀結婚時年齡不大，很依賴強壯能幹的丈夫。

現在丈夫不在身邊，糟糕的是，其他精神支柱也沒了，所有的斯丁族教會都被迫關閉，基督徒被驅散，不准再聚會。

素只能成年累月在田裡工作，以餵飽兩個年幼的孩子，生活異常艱苦。她牽掛著丈夫，他在哪裡？他還活著嗎？會被怎樣對待？從沒有隻言詞組的音訊，她想去探望，但即便妻子也不准許。

這段期間，共產黨幹部還一直在給她這樣的基督徒施壓，要她們放棄信仰，素心力交瘁，這個年輕的女性又孤獨又迷茫，在不成眠的夜裡回憶著過去，擔憂著未來。

素常回憶和丈夫在保祿市度過的歡樂時光，回想基督徒在團契時合唱讚美詩的情景。她極力想記起幾句曾經讓她心潮澎湃的歌詞，努力捕捉丈夫給自己解釋聖經或一同禱告的聲音，但一切日漸模糊，連丈夫的臉容都不太清晰了。

在部落聚會裡，所有基督徒常一起大聲禱告，禱告聲響徹房間，如甜美的香氣飛上雲霄，直達主那裡，而現在聽到的只是自己的聲音。她多麼希望丈夫就在身邊，給她出主意。丈夫曾告訴她，神是全能的，永遠有能力並且願意幫助人，那現在耀的神在哪裡？她需要幫助，該去找誰？宣教士們走了，部落基督徒分散在各地，誰能理解她的處境？

欺騙

孩子漸漸長大，問起自己的父親，她盡力解釋，但在孩子心裡爸爸還是陌生人，只存在於常聽的故事裡。素堅持不懈地禱告，但似乎都是無用的。終於，在年復一年的忐忑後，她所恐懼的變成了現實，政府的人來到她家，通知她丈夫已經死在獄中。

素崩潰了，丈夫被帶走已有七年，分離的感覺已不堪承受，死訊成了壓在她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。所有的信念都崩塌了，她曾以孩子般單純的信心去祈求神讓她丈夫活著，但祈禱似乎被無視；她盡力在孩子心裡灌輸對父親的愛，但如何讓他們去愛一個不認識的人？為了家人有吃有住，她日夜工作，身體和靈魂一樣又疲乏又痛苦。 “神啊，我需要丈夫！”她在呼喚：“我挺不住了！”

素心裡悲傷，靈裡茫然，信仰劃上了問號，繼而變成絕望。就在這時，在她最軟弱的時候，一個年輕的共產黨軍官進入了她生命。他與素同齡，被她的美貌吸引，願意和她交朋友，聆聽她傾訴心事，關心她。可以理解的，素接受了他。

這個共產黨當然不是基督徒，很多地方和耀完全不同，但他對素有興趣，素對自己說：也許這是我一次次禱告祈求幫助的回應吧。幾個月內，她不肯確立關係，因為心裡還裝著孩子的父親，但這又有什麼用？她一度想呼求神給她分辨力量，但既然心已經碎了，想想可能得不到什麼答案。這樣一來二去，軍官最後向她求婚，雖不太情願，素還是同意了，她想的是孩子們可以有人照料，自己也可以有個肩膀依靠。不久二人結了婚。

在一小段時間內，生活好像還不錯，素不用一個人苦熬，逐漸開始享受生活，甚至和孩子嬉笑逗樂。誰知婚禮幾個月過後，鄰居告訴她一個奇怪的謠言：一個剛放出來的犯人說耀並沒死，死的是他的兄弟。素慌了，開始逢人就問前夫的消息，問的越多，就越確定這傳言不假。最後她親耳聽到剛出獄的一個人肯定說：“是的，耀還活著，在監獄中還在虔誠的服侍神。”

死亡

素傷心欲絕，遺憾和懊悔像兩隻冰冷的手攫住她。她驚覺原來自己被蓄意欺騙了。 「我怎麼那麼傻？」她狠狠地質問自己，更糟的是，她開始懷疑是政府導演了她和這個青年軍官的婚姻，這懷疑並非沒有理由，一切都是圈套，目的是毀掉耀和她的婚姻，毀掉他的人生──他們做到了。而在素看來，這不怪別人，只怪她自己。

那麼多年了，身體、精神、屬靈各方面的艱難都撐過來了，但現在突然覺得沒有撐下去的理由了，沒有面對未來的力量了。軟弱的信心沒能挽救她，她聽由絕望做了宣判，在一個萬念俱灰的夜晚，她覺得無法面對新的一天，於是吞下毒藥。隔天早晨被發現時，她已離開這個世界。

如果我們能早點知道

聽到素的悲劇後，一連幾個星期，我心裡五味雜陳，那個害羞清秀的女孩形像在眼前揮之不去。她是我的好友，是與我同作主僕的姊妹。我感到慚愧，如果為她禱告再多一些，如果全世界信徒像為她丈夫禱告一樣，恆切地為她禱告，事情又會怎樣？我們虔誠地為耀呼籲代禱，卻沒人知道素的處境，直至悲劇發生之後。假如我們知道她在掙扎，都來為她禱告，故事會有不同的結局嗎？

反覆思考素的故事，我決心盡己所能，讓素這樣的女性不再被遺忘。現今有成千上萬的人因為信仰被關在獄中，很多人的背後是一家妻兒老小。這讓我們思索一些重要問題：

素的眼淚已被主收入瓶中，祂看見她受的傷，感受到她吃的苦。我們是誰，豈可論斷她絕望時所做的抉擇？ 我相信她的日子並沒有白過，希望她悲慘的結局，成為你我新的開始。但願她的離去成就出一個意義深遠的目的：讓全世界的信徒覺醒，關注遭逼迫基督徒正在經歷磨難，啟發我們以禱告和支持來回應。

《隱藏的悲傷·長存的喜樂》受逼迫教會中被遺忘的女人

受逼迫教會的女性不是女超人，她們的丈夫也非屬靈超人，有些看似比別人堅強，但所有人都有軟弱之時。有些人在重壓下挺立，有些人則屈服於誘惑。

這些女性在離別的痛苦、失去和忐忑不安中掙扎，被自己文化所排斥，孑然一身地照料失去父親的孩子，在貧困中度日，她們已用盡信心撐到極限。但禱告活動、人權課題很少以她們為主角，在女權成為潮流的年代，她們的需要依然被湮沒。

《隱藏的悲傷·長存的喜樂》便是向這些常被忽略，被遺忘的女性致敬。書裡有20個勇敢堅忍的女性的故事，有的結局並不美好，但這些故事都是真的。

*出於安全考量使用化名；本故事擷取自《隱藏的悲傷·長存的喜樂》